杳無人跡,煙濛濛的卯時。稀微的日光穿過濃濃的霧,瘦西湖四周氤氳著一種似有若無的氛圍;柳條、艷花時隱時現,聞得鳥啼清脆,卻難見鳥兒飛翔高舞。一時之間,揚州宛如世外仙鄉,美得飄邈虛幻、超凡脫俗。



  這天,雨嫣穿著青色衣裳,緩緩走在我旁邊。清雅出塵的她,在此仙境之中,更似仙女一般,有時候看著看,眼神就不經意飄到她身上,弄得自己不知道是在賞人亦或賞景。



  「怎麼樣?晨間的景色,滿意嗎?」雨嫣問道。



  「滿意滿意……」我頓了會,續道:「此景不應人間有,雨嫣更似天上來。」



  「呵呵,甜言蜜語是不能幫你省下綺雲樓的花費喔。」雨嫣抿嘴笑笑。



  「哈。接下來?」



  「上山。」雨嫣指著湖,道:「湖那端有座小山,現在是看不見,走近一點便看得到了,從山上俯瞰瘦西湖,另有一番滋味。」



  「哦?那便走吧。」



  我倆沿著湖畔而行,走了許久,來到了湖的另一頭,此時便見得雨嫣所說的小山。沿羊腸曲迴的山徑而行,雖濕氣濃重,但此地鋪有石階,尚不致於弄得污泥滿是。



  雨嫣一面走,一面回頭跟我說:「再走不遠,就會有個亭子,從那兒看湖景,又別是一番滋味。」



  「哦?」



  「呵,等會兒就……」



  話還沒說完,雨嫣腳步一滑,身子便向後倒,尖叫聲隨之入耳。我急忙向前一踏,右手一伸,千鈞一髮地將雨嫣攬住。



  「沒事吧?」我看著她,道。



  「嗯……」她的眼神飛快別過,非是羞怯,而有一種我無法說出的古怪。她站穩了身子,答道:「多謝公子。」



  所幸沒有大礙,我們便繼續上路。不久之後,便看見一座樣式古樸的亭子。亭子位於山邊,正可俯瞰湖景,其內中另有一座石製圓桌和幾張石椅。



  隨著旭日漸出山頭,昊光漸烈,原本濃厚的霧氣也緩緩消散。入亭觀看,視線中,只剩下一層薄霧,濛濛地包著瘦西湖,包著整個揚州;濛瀧著湖光水色、花態柳姿。



  山下觀景時,景物只在身旁,所見侷於片面。而今踞於山間,居高臨下,所有的景物攢聚眼裡,霎時,整個瘦西湖宛若一幅巨大的畫,美不勝收。



  「好。」不禁,我讚了一聲。



  這時,我發現雨嫣沒站在我身旁,回頭一觀,只見她神色詭異地坐在石椅上,一言不發。



  「雨嫣?」喚著,她沒有反應。我遂走近,拍拍她的肩,道:「雨嫣?妳不舒服嗎?」



  雨嫣不答話,只喃喃說著:「曾經,揚州城裡,有一個少年和一個女孩。少年常常帶著女孩四處玩,從湖東岸跑到湖西畔,從城南跑到了城北。常常,玩膩了以後,少年就會抱著一把胡琴,然後帶女孩到這座亭子。少年總想教女孩怎麼樣拉胡琴,可是女孩沒什麼耐心;最後,往往變成少年靜默地拉著琴,而女孩笑嘻嘻地看著奏得入神的他。」



  說著,眼眶泛起了淚。雨嫣摸了摸石桌,續道:「他總是坐在這裡拉琴,而女孩就坐在旁邊的石椅看著他。」



  看著魂銷神殤的雨嫣,我很想說些什麼,但卻不知道在此種情形之下,我能夠說些什麼。只能看著、看著,看著她臉上,劃下了一道又一道,思念難遏的淚痕。



  「有一天,他突然要離開,突然得女孩什麼也來不及準備,只有一滴接著一滴的眼淚,落在河邊。」



  「對不起,這麼突然。」少年拿著胡琴,滿是歉疚。



  「不要走……好不好?」女孩哭紅了雙眼,哭花了臉。



  「真的很對不起,但我一定得離開。」少年蹲了下來,一面說,溫暖的手拭著女孩的淚,又摸摸她的頭,笑道:「不要哭囉,笑著的小嫣最可愛了。」



  雖然他安慰著,女孩卻哭得更厲害。



  「為什麼……一定要走?」



  「人生中,有很多很多事情,並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。」少年嘆了口氣,搖著頭,遂把胡琴拿到女孩面前,道:「來,拿著。以後看到它,就像是看到我。」



  女孩愣愣,看著少年。



  「要怎麼拉,我可都教過妳囉。拿回去好好練習,如果有一天我回來的話,我可是要驗收的喔。」



  少年笑笑,女孩也停止哭泣,只是還有些哽咽。



  「你要回來喔。」



  「會吧,應該會。」



  「打勾勾。」女孩伸出了手。



  「好。」少年和女孩勾著小指,應允著一個似乎渺渺無期的承諾。



  然後,女孩傷心地看著少年上船,看著船漸漸駛離,漸漸地消失在視線。



* * *



  醒轉之後,竟已是巳時。回憶很長,夢似乎也很長。



  只是夢醒之後,依舊江湖之身,來來去去未必能由自己全權決定。曾經的那位少年如此,而今的我亦同,儘管雨嫣對我倆的情有所分別,但這點似乎不變。



  稍事梳洗後,我在綺雲樓裡晃了一圈,卻沒看到雨嫣,這時感到有些餓,遂到大廳裡頭點些東西吃。對我而言,綺雲樓其實和客棧沒什麼分別。



  吃著,便見到小月和凌雪,我便喚道:「小月、凌雪!」



  聽到聲音,兩人便回頭看,小月一見到是我,本來帶著笑意的臉剎那一沉,說道:「有什麼事?」



  凌雪見狀,拉了拉她的衣袖,並搖搖頭,小月看了便噘起嘴,不再說話。



  凌雪好聲好氣地道:「不知道公子喚住我倆,有什麼要事?」



  「我方才在綺雲樓走了一圈,卻都沒看到雨嫣,想問妳是否知道她現在人在何處。」



  「嫣妹嗎?她今兒個一早就去向大娘請了假,之後便到廚房裡頭不曉得忙些什麼了。」



  「還有什麼問題嗎?要問就快點問。」小月一樣沒好氣,但隨即就被凌雪瞥了一眼。



  「呃,沒了,謝謝妳們。」



  語罷,凌雪行過禮,便拉著小月轉身離去。



  廚房嗎?



  也許,我該知足的。



* * *



  是夜,挽月亭內,桌上擺著豐盛的菜餚,幾罈上好的酒,還有一點燭火。



  「請用吧。」雨嫣面無表情,微微揚手,示意我用菜。



  我也不答話,只是靜默地夾菜吃著。



  雨嫣的手藝堪稱一絕,桌上的每一道菜,不論是色、香、味,絕對都比這半年來的每一餐還要好。但是吃過數口,我卻已感到無味,不願再動筷,只是喝著酒,一杯接過一杯。



  不久,雨嫣自也感到不對,遂問:「這些菜,不好吃嗎?」



  「不,很好吃,只是……沒什麼胃口。」



  「是嗎?」她依舊面無表情。

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說著,再灌了一杯酒。



  「你有對不起我什麼嗎?」雨嫣將杯中酒飲盡,隨即頭一轉,看著亭外星夜。



  聞言,我不可置信地一愣。



  曾經我以為,即使無法取代那名少年的獨特地位,至少這段日子相處下來,我應該也能在她心中略佔有一席之地才是。但,如果對雨嫣而言,我沒有對不起她,是否我也跟那些富家子弟一般,不過是綺雲樓的過客,不過是她人生中的滄海一粟?



  「等我一會兒。」沉默半晌後,她說著,隨即起身離開,不知道要去哪裡。



  於是,挽月亭中只剩我一人,天上繁星伴孤月,地上花草蟲泥自有歸處,鳥有比翼,枝有連理,惟獨風流半生的我,而今如此孤寂。



  蠟燭啊蠟燭,你那紅淚,是否在為我這樣的惆悵而泣呢?



  不久,雨嫣便回來了,她神色依然,只是手中多了一把胡琴。



  雨嫣坐了下來,說著:「其實,比起箏,我更善於拉胡琴,但是我從來沒有表演給人看過。」

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

  「琴,非是不動,只是不願動。琴,是他所給,所以我一直在等,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,讓他聆聽他所給我的琴音。」說著,琴弓已搭上了絃。她續道:「但今夜,雨嫣為你破例,以琴作為餞別。」



  「獻醜了。」語罷,弓引,天地再歸寧靜,只餘琴絃獨自奏響。



  雨嫣的右手曳動琴弓,左手在上,按著琴絃、顫著絃音。她緩慢的拉動,奏出一個一個的音,相連成一段段憂傷的旋律,緩慢凝滯而贅長,似雨嫣訴說著她漫長的等待。琴曲音音若泣、音音帶情,入耳之後,便像有魔力一般,催動著極度欲壓抑的情感,催動著眼眶中不願盈起的淚水。



  片刻,調子乍轉,自哀愁怨懟,一化悠揚自在,彷彿在瞬間拋開了所有糾纏心頭的結,拋開了所有的執著。那意境,就彷彿是在細雨綿綿之後,穿過陰雲間隙的數道炫目日光;彷彿是醉人清風撥開陰暗雨雲,現出了湛藍的無邊蒼穹。



  但沒多久,曲子又歸到最初的愁情,再一次地催喚起心底深處的負面情緒,彷彿是雨嫣又再一次地傾訴。



  聽著這一首贈別曲,我還忍著,沒有流下淚;奏著這一首贈別曲,雨嫣的淚珠,卻已一滴滴劃落她無暇的臉龐。



  透過案前燭光稀微,我看著雨嫣,看著她模糊的面容;看著她泣落的淚水,與著鮮紅蠟淚,在顏色的強烈對比中,訴說著相同的離情。



  良久,在不知道多少的淚點滴在她衣襟上後,一個哀然悽愴的長音收尾,但餘韻已不知所止,宛若流水東去不絕,難收難解。



  琴,該是情。



  而曲終,人也該散。



  「這曲子,就像是我的故事。你的出現,是中間那段輕快的樂曲,讓我暫時放下執著,塵封情殤。只是,最後我依然得繼續這漫長的等待。」雨嫣彷彿從未掉過淚似地一臉鎮定,舉起酒杯道:「杜公子,明日尚須遠行,還得早些休息。這杯酒,就給這夜劃下句點。」



  「琴,又要再一次地塵封嗎?」說著,我舉起酒杯。



  「但願,您的未來,不會跳脫那段輕快的樂曲。」說著,她一笑,那是這一夜她唯一的笑容,更是我告別綺雲樓前,她最後的笑容。



  而我也笑了,放下離情執著地笑了。



  「敬,心念不變的妳。」



  「敬,放下執著的你。」



  綺雲樓挽月亭,這一夜,別時不見離情依依,只餘雲淡風輕的暢意。



  還有那一把,我畢生難忘的琴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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